夜风清冷,带着河水的湿气和新翻泥土的腥味,吹过村后那片寂静的墓地。
陈景明在妹妹小雅的坟前蹲下身,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,他看清了那块简陋的墓碑,上面“陈雅”两个字,是他当年亲手刻下的,笔画稚嫩,却用尽了力气。
他没有点香,也没有烧纸钱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的,是一张打印着密密麻麻表格的a4纸——那份在同学会后台,评估每个人“社会价值”的冰冷文件。
他将其对折,再对折,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,然后用打火机点燃。
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,“可投资指数”、“人脉价值”这些刺眼的词汇在火焰中蜷曲、变黑、化为灰烬。
火光映在他脸上,那双深邃的眼眸里,没有解脱,只有更深的疲惫。
这场盛大的告别之后,他终于开始祭奠那个被他自己亲手埋葬的少年。
他从背包里拿出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《平凡的世界》,这是当年刘老师送给他的。
他摩挲着封面,翻开扉页。
昏暗光线下,那道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,像一道横亘在岁月上的狰狞裂痕。
就在他指尖划过血迹时,一张折叠得极薄的纸页,悄无声息地从书页夹缝中滑落。
陈景明一怔,小心翼翼地捡起。
纸张泛黄,脆得仿佛一碰就碎。
上面是一行用钢笔写下的、潦草却有力的字迹:
“广播站频率87.9兆赫,天线接老槐树根——老张留。”
老张!
那个守着村里军用短波机,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在摆弄旋钮的退伍老兵。
陈景明脑中轰然一响,临终前,老张死死攥着那台短波机,嘴唇翕动,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呼唤战友。
现在他明白了,老张不是在呼唤,而是在嘱托。
他想把一个信号,一个坐标,留给能听懂的人。
心脏狂跳起来。
他收好纸条,疯了似的跑回村里,直奔那座早已废弃的小学。
仓库的门锁早已锈死,他找来一块石头,几下就砸开了。
一股尘封二十年的霉味扑面而来。
他绕过散落的桌椅,径直走到记忆中的那个角落,用手扒开厚厚的灰尘,猛地撬起一块松动的地板。
尘土之下,一截半人多高的金属杆静静躺着,是天线。
它已经锈迹斑斑,但在末端,还紧紧缠着一段褪了色的红布条。
陈景明的手指触碰到那布条的瞬间,左手食指那熟悉的冰凉感猛然加剧。
他认得这布条,那是他们小时候用来绑军用水壶的背带,他一条,王强一条,李娟一条。
第二天上午,李娟领着一个叫小禾的女孩来到了陈景明家的院子。
小禾是村里典型的留守儿童,眼神里有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怯懦与早慧。
“陈老师,小禾有话想跟你说。”李娟蹲下身,鼓励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。
小禾捏着衣角,小声地,却又无比清晰地说:“老师,我昨晚……梦见我爸爸跟我说话了。可我醒来,家里的收音机还是沙沙的,什么都听不见。”
一句话,像一根针,轻轻扎在李娟心上。
她抬头看向陈景明,眼神里满是无奈与酸楚:“镇上刚下了新通知,要彻底拆除所有‘非官方音频设施’。说是为了净化乡村信息环境,连祠堂门口喊人吃饭的老喇叭都被人焊死了。”
她沉默片刻,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盘旧磁带,递到陈景明手里。
磁带的标签上,写着“k村小学二年级,课文朗读”。
“这是我刚当老师那会儿,录的学生们读课文的声音,乱七八糟的,还有人读错了。”李娟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,“你说过,要让那些回声被听见,让听见的人,不再觉得自己是孤例。能不能……把这些声音,也‘种’回这片土地里?”
陈景明接过那盘沉甸甸的磁带,重重点了点头。
与此同时,村西头通往旧电信基站的土路上,王强正赤着膊,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,挥汗如雨。
他对外宣称是义务帮村里修路,挖开的却是那条深埋地下的电缆沟。
“强哥,差不多得了!”一个满身泥浆的工友凑过来,压低声音,“林副部长派人传话了,说谁敢乱碰这些老通讯设备,今年的危房改造补贴就别想了。咱犯不着为这点破铜烂铁,把全村的福利都搭进去。”
王强没作声,只是更卖力地用铁锹刨着烂泥。
突然,铁锹“当”的一声,碰到了一个硬物。
他扔下工具,徒手在泥水里扒拉起来,很快,一台满是污泥的方形铁盒被他拖了出来。
他用袖子擦去上面的泥,一行模糊的字迹显露出来:“k村教育扶贫项目·2003”。
是一台报废的调制解调器。
王强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,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低声对工友说:“我爹当年为了给咱村接上第一根电线,爬电线杆子差点被雷劈死,也没见谁给他发过补贴。可那天晚上,全村的灯都亮了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