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雾还没散尽,陈景明蹲在守灯亭的地基边上,手里捧着一把碎玉米粒,慢条斯理地撒给几只土鸡。
鸡群扑腾着翅膀争食,咯咯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低着头,眼神落在脚边一块被烧得发黑的砖头上——那是昨夜埋铁盒时顺手捡回来的,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遗物。
手机忽然震动。
不是来电,也不是微信提示音,而是一条政务短信,冷冰冰地弹了出来:
【您已被列入重点稳控人员名单,请于三日内前往镇综治中心接受思想疏导。】
陈景明的手指僵住了。
风从麦田那边吹来,带着泥土和青苗的气息,拂过他的后颈,却没能带走那一瞬涌上来的寒意。
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,久到鸡群都吃饱了,踱步走开,只剩一只花斑母鸡歪头打量他。
删除键就在拇指下方。
只要轻轻一按,这条消息就会消失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但他没动。
他知道删不掉的。
系统已经标记了他,像猎人给野兽钉上了追踪器。
他想起昨晚手机相册里那张自动出现的照片——三个孩子在麦浪中奔跑,来源不明,无法删除。
现在这条短信也一样,它不只是通知,更是一种宣告:你已经被看见了。
远处传来脚步声。
李娟抱着一摞教材走来,布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细碎声响。
她额前沁着汗珠,眉头微蹙,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手机时顿了一下。
“是不是……孩子的事?”
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扰什么。
陈景明喉头滚动了一下,想说话,却发现嗓子干得发疼。
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。
李娟没再问。
她太了解他了,从小就知道——狗剩从来不说重话,可一旦沉默,就是心里压着山。
她把教材放在讲台残垣上,风吹起纸页,哗啦作响,像某种未完成的宣读。
“我去找赵文斌。”她说。
语气平静,却藏着刀锋。
陈景明抬眼看向她,眼里有震惊,也有担忧。
“别去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,“你现在去,只会连累小宇。”
“可他们已经在连累了。”李娟冷笑一声,转身就走,背影笔直如松。
她走得很快,穿过村道,跨过水渠,直奔学校办公室。
门关上的那一刻,她才允许自己抖了一下手。
抽屉拉开,那份复印多遍的红头文件静静躺在最底层——《关于规范外来务工子女入学资格审查的通知》。
纸张泛黄,边角磨损,但她记得每一个字。
她的指尖缓缓滑下,在“父母涉稳记录”那一栏停住。
加粗黑体,像一道判决。
她翻开儿子小宇的作业本。
数学题做得工整,语文抄写也没出错。
直到最后一页,一张蜡笔画突然撞进视线:三个人站在金色麦田里,手牵着手,天空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。
下面是稚嫩的铅笔字:
“爸爸别怕。”
李娟的眼眶骤然发热。
她猛地合上本子,坐到电脑前,手指重重敲下第一个字。
光标闪烁,如同心跳。
文档标题:《公民记忆权申诉书》
她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用,也不知道该寄给谁。
但她必须写。
这不是为了争取学位,而是为了证明——有些记忆不该被定义为“风险”,有些真相不该被归类为“不稳定因素”。
窗外,野麦花随风摇曳,细茎轻摆,仿佛在回应她敲下的每一个字符。
而在村子另一头,王强坐在自家院门口的水泥墩上,叼着一支快烧到滤嘴的烟。
施工队微信群三天前就被解散了。
没人说话,没人退群,就像一场悄无声息的蒸发。
他试着拨通几个老兄弟的电话,接通的声音还在,可对面总是一阵沉默,然后是含糊其辞的推脱:“强哥,不是我不讲义气……现在连包工都得查政治背景,上面盯得紧。”
他没骂人,也没摔手机。
只是狠狠掐灭烟头,火星在水泥地上蹦了一下,熄了。
抬头时,目光撞上了墙上那张奖状。
“优秀农民工”五个大字金光闪闪,落款是2008年深圳市人民政府。
风吹起一角,背面露出了藏在后面的旧照片——三人童年合影,背景是村口的老槐树,他们穿着肥大的校服,笑得没心没肺。
王强怔住了。
他伸手摸了摸那张照片的边缘,指尖微微发颤。
那时他们相信,只要跑得够快,就能逃离这片土地;可如今他们拼尽全力,只是为了回到这里,守住一块谁都不在乎的废墟。
他忽然笑了,笑声干涩,像锈住的铰链。
站起身,他走进屋里,翻出尘封已久的工具箱。
扳手、卷尺、水平仪……一件件摆在地上。
他又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皮盒,打开,里面是一叠手绘的设计草图——守灯亭的结构改良方案,标注密密麻麻,有些地方还用红笔反复修改。
但没关系。
他不需要很多人。
只需要一把锤子,一根钢筋,和一段不肯低头的记忆。
天色渐暗,村中灯火零星亮起。
陈景明回到屋中,屋内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,投下长长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