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顿了顿,声音轻得像风吹麦穗。
“恨能传下去,也能停下来。”
然后,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检徽,放在桌上。
“这是我儿子的。他十年前辞职,说不想签一份明知不公的起诉书。我还给你们,但求……留一条活路。”
金属徽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,像一颗冷却的心脏。
法庭内外,数百双眼睛盯着屏幕,没人说话。
陈景明睁开眼,看见李娟转头望向他,眼中含泪。
而葛兰芝坐在那里,手指蜷缩,脑海中某个画面一闪而过——妹妹跪在地上,一片一片捡起被撕碎的助学申请表,纸屑沾着泪水,黏在冻红的手指上……葛兰芝的手指还蜷在桌沿,像一截枯枝卡进石缝。
她没有抬头,目光死死钉在公诉书上那行加粗的“依法严惩”四字上——那是她亲手写下的结语,墨迹未干,却已如铁镣般压得她喘不过气。
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画面:妹妹跪在泥地上,十指冻得发紫,一片一片捡起被撕碎的助学申请表。
纸屑沾着泪,黏在指尖,像雪落在烧红的铁板上,瞬间焦黑蜷曲。
那天风很大,吹得屋檐下的玉米串哗啦作响,母亲躲在灶后抹眼泪,父亲一声不吭地抽旱烟,而她站在门槛边,手里攥着全村人凑出来的三百块钱,知道这钱买不来公平,只买得到一次考试的机会。
“我请求法庭……考虑减轻处罚。”
声音很低,几乎是耳语,却像一把钝刀划过寂静的冰面。
全场哗然。
旁听席上有人猛地站起,又迟疑地坐下;书记员笔尖一顿,在纸上戳出一个墨点;法官老吴眉头紧锁,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针。
可没人比程立峰更震动。
他坐在轮椅上,身体歪斜,右手仍紧紧握着那个银色u盘,仿佛它是维系最后一口气的呼吸机。
此刻,他看着葛兰芝缓缓摘下西装内衬的纽扣,露出底下那一角洗得发白、边缘磨损的蓝布衣领——那是九十年代北方农村中学统一配发的校服款式,领口绣着一个极小的“二”字,属于县二中初九八级的学生。
正是她妹妹穿过的那一件。
记者小马屏住呼吸,镜头悄然推近。
特写中,那抹褪色的蓝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,在满堂黑西装与法袍之间微微颤动。
他的手指轻轻调整焦距,录像灯持续闪烁,红色数字无声跳动:17:43:22\/记录中。
就在这时,侧门阴影里传来一阵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。
陈景明不知何时已挣脱轮椅扶手,双手撑着椅子边缘,试图站起来。
他的动作缓慢而艰难,肌肉颤抖如风中残穗,脊背弯成一张拉到极限的弓。
李娟立刻伸手去扶,却被他轻轻推开。
他的眼睛望着窗外。
那里,守灯亭外的野麦正随风起伏,金黄与灰绿交错翻涌,如同三十年前那个夏夜从未终结。
阳光斜照进来,掠过他凹陷的脸颊,照亮了瞳孔深处某种近乎神性的清明。
他抬起一只手,指向那片麦田。
喉咙滚动,气息断续,最终从干裂的唇间挤出几个字:
“梯子……还在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他整个人向前倾倒。
“陈景明!”李娟惊呼,扑上前抱住他颓然下坠的身体。
小杨医生冲进法庭,急救箱砸在地上,药瓶滚出半道弧线。
心电监测仪迅速接上,屏幕上的波形却异常平稳——没有骤停,没有紊乱,只有一条绵长、匀速、近乎安眠的曲线。
仿佛他的意识并非崩溃,而是主动沉入了某片更深的土壤。
人群骚动起来。
有人低声议论“精神崩溃”,有人说是“创伤后应激”,但更多人沉默地看着那扇敞开的窗,看风吹麦浪,看一朵野麦花打着旋儿飞进法庭,轻轻落在程立峰膝头的灰毯上。
电子屏忽然自动亮起,未等书记员操作,判决结论一行行浮现:
本庭认定:时代有罪,众生受苦。
周小海行为违法,但动机源于结构性压迫,酌情减刑,缓期执行。
附议:重建‘西河农民权益补偿机制’试点,由第三方监督委员会主导推进。
没有掌声,也没有欢呼。
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彼此交换的眼神,像是共同见证了一场不该发生、却终于发生的真相降临。
散庭时,天色将暮。
十余名穿着制服的检察官陆续走出法庭,脚步沉重。
他们在门口停下,默默解下胸前的检徽。
金属碰撞声清脆而冷冽,一枚枚徽章落入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——盒身用红漆写着两个数字:1996。
那是他们中许多人第一次参加工作的年份,也是这场悲剧开始的源头。
而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公寓里,郑开源坐在黑暗中,面前是台老式台式机。
硬盘运转的嗡鸣填满房间。
屏幕上,一段段影像快速播放又删除:少年们在麦田奔跑、教室墙上贴满奖状、拆迁队推倒土墙、孩子们抱着课本蹲在废墟上哭泣……这些都是他曾称之为“青春赎买计划”的素材,用来制作一部揭露底层命运的纪录片。
光标停在最后一个文件夹上。
他闭了闭眼,按下删除键。
然后,新建文件夹。
命名为:梯子。
风还在吹。
麦浪不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