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0章 梯子没断(1 / 2)

陈景明睁开眼时,窗外的麦浪正涌向天边。

阳光斜切过病房的玻璃,在雪白的床单上投下一道金线。

风从敞开的窗缝钻进来,带着泥土与野草的气息,像是从未离开过那个夏夜。

他喉咙干涩,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了石块,但手指却微微动了了起来——不是无意识的抽搐,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挣扎,仿佛要抓住什么正在溜走的东西。

李娟一直守在床边。

她听见动静立刻俯身,握紧那只枯瘦的手。

那手冰凉,骨节突出,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树枝。

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“你醒了……你说‘梯子还在’,还记得吗?”

陈景明的眼珠缓缓转动,目光落在她脸上,却没有焦点。

他的嘴唇翕动,发出沙哑的气音,像是久未使用的机器终于启动。

然后,他抬起右手,颤抖地指向床头柜上的手机。

李娟怔住,随即拿起手机,屏幕自动亮起——相册竟已自行打开,最新一张照片赫然浮现:三个孩子坐在高高的麦垛上,笑得肆无忌惮。

背后是1996年夏天的守灯亭,木柱歪斜,灯罩裂了一道缝,灯光却暖得能把黑夜烫出个洞来。

王强比着剪刀手,李娟扎着两条小辫,陈景明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饼。

那是他们人生中最明亮的一天。

“他们……还在等。”他喃喃地说,语不成句,眼神混沌,却透出某种异样的清明。

李娟心头猛地一震。

这不是简单的记忆闪回。

她在陆家嘴见过太多高管因高压崩溃后失语,也陪父亲走过阿尔茨海默病的最后时光。

可陈景明不一样——他的记忆碎片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串联,每一片都闪烁着标签般的冷光。

她忽然想起他在庭审前看到的那些浮现在人群头顶的文字:【代罪羔羊】【执行者之子】【失地母亲】……那些不是幻觉,是他大脑深处仍在运行的“系统”。

它没有随着高烧死去,反而在他意识沉沦之时,悄然接管了现实与过往的连接。

“你在看什么?”她低声问,把手机凑近他眼前。

陈景明没有回答,只是死死盯着那张照片,仿佛透过像素看到了活生生的人影。

他的呼吸变得急促,手指再次抬起,这次指的却是窗外——那一片翻滚的麦田,如同三十年前未曾收割。

李娟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,心口忽然一紧。

守灯亭下,法院门前的直播屏还没撤走。

村民们依旧围坐在那里,沉默如山。

有人带来了板凳,有人铺了旧棉被,孩子们趴在大人肩头,又一次次被画面里的声音惊醒。

屏幕上正重播着判决录像,当“时代有罪,众生受苦”八个字缓缓滚动而出时,一个老人突然低下头,肩膀剧烈抖动起来。

旁边的女人没说话,只把手搭在他背上,指尖微微发颤。

记者小马蹲在人群边缘,镜头始终开着。

他原本只想记录一场审判,却没想到拍下了整个一代人的崩塌与重建。

此刻,他的镜头缓缓扫过旁听席,忽然一顿——一名年轻辅警站在角落,制服笔挺,肩章锃亮。

但他正低头,用指甲一点点抠着右肩一角布料,动作缓慢而决绝。

最终,“治安协勤”四个字被整块撕下,飘落在尘土里。

他抬起头,看见镜头,嘴角扯出一丝苦笑:“我穿这身衣服,是为了不让人欺负我妈。可我现在……是不是也成了欺负别人的人?”

小马没说话,只让红灯持续闪烁。

录像时间跳到18时47分12秒——仍在记录。

与此同时,省检察院大楼第七层,葛兰芝独自坐在办公室里。

窗帘拉了一半,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墙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。

桌上电脑循环播放一段录音,只有短短十三秒:

“姐,我不想种地……我不想一辈子埋在土里……你答应过带我走的。”

那是妹妹的声音,十七岁,哭得喘不过气。

二十年前,她偷偷录下了这一段,作为自己坚持走下去的理由——她以为追求程序正义,就是在替妹妹讨一个公道。

可今天她才明白,她一路追逐规则,其实是在逃避愧疚:当年她考上了师范,妹妹却被拦在校门外,只因为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子。

她撕下西装内衬上绣着的“程序正义”四个字,布料断裂的声音清脆刺耳。

她把它塞进抽屉最深处,压在一本泛黄的初中毕业照下面。

照片里,五个女孩笑着比心,唯有她站得笔直,眼神坚定得不像个少女。

而现在,她第一次怀疑:那份坚定,究竟是信仰,还是自我安慰的牢笼?

同一时刻,文明转型研究院。

程立峰坐在轮椅上,面对一台老旧打印机。

纸张不断吐出,堆叠成厚厚一摞——全是《农民权益保障试点方案》的附件资料,有些页面甚至盖着“绝密”印章。

助手站在门口,脸色发白:“上面已经打来三通电话,说你要再往外传材料,就停职审查。”

程立峰没回头,右手仍稳稳按着u盘,像握着一把通往地狱又通向救赎的钥匙。

“让他们查。”他说,声音低哑,却带着铁锈般的重量,“有些东西,藏得太久了。”

窗外,暮色四合。

麦浪依旧翻滚,不知疲倦。第245章火种未熄

程立峰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瞬,老旧打印机的最后一张纸缓缓吐出,边角微微卷曲,像一片被火焰舔舐过的枯叶。

他低头看着那行标题——《关于1996年麦田征迁补偿款去向的审计建议(内部废案)》,字迹已有些模糊,但“未予立案”四个红章依旧刺目。

助手站在门口,声音发紧:“他们已经派人下来了,纪委、监察组,连保安都换了。您再不走,连u盘都保不住。”

程立峰没动。

轮椅的金属扶手被他攥得发烫,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体制最后的连接点。

窗外夜色沉沉,研究院大楼灯火寥落,唯有他这一间还亮着灯,像一座孤岛。

“走?”他低笑一声,嘴角扯出一道冷峭的弧,“我在这儿干了三十年,写过七份农民权益提案,六次被‘研究后再议’,一次进了碎纸机。现在告诉我该走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