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5章 灰落下来,麦就长了(1 / 2)

黄昏六点整,打谷场鸦雀无声。

三百余人围坐一圈,像一片被风压弯的麦田,沉默地低垂着头。

每个人手中都攥着一件旧物——泛黄的欠条、盖着红章却写着“不予受理”的判决书、孩子被退回的退学通知,甚至是一张撕成三片又勉强粘起的全家福。

纸页在掌心皱成团,仿佛一松手,就会飞走三十年的委屈与执念。

陈景明站在祭台中央,火把在手中静静燃烧,火焰映着他右臂上那道焦痕纹路——那是童年夏夜麦垛失火时留下的印记,如今却像某种宿命的烙印,在今夜隐隐发烫。

他深吸一口气,声音不高,却穿透了整片寂静:

“今晚不审判,不追责。”
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人群,落在老杨婶佝偻的身影上。

“只问一句——你还记得吗?愿不愿放下?”

没有人回应。只有风吹过打谷场边缘那几株枯树,发出细微的呜咽。

他翻开账本,一页一页分发复印件。

纸张轻薄如蝉翼,却承载着足以压垮一代人的重量。

轮到老杨婶时,她颤巍巍伸出手,指尖冰凉,接过那页写满名字和金额的纸,嘴唇哆嗦着,忽然抬眼盯住陈景明。

“我来点。”她说。

全场一震。

王强立刻上前,蹲在主火盆前,引燃柴薪。

火焰“轰”地腾起,橘红色的光猛地照亮众人脸庞,像是从地底钻出的第一缕黎明。

就在火苗跃起的刹那,陈景明闭上了眼。

他的意识沉入深处,那个曾如枷锁般缠绕他半生的“标签系统”,此刻不再是冰冷的社会判词——【小镇做题家】、【985废物】、【房奴】……那些字眼早已褪色。

取而代之的,是他能“看”见的东西:人心最深处不敢说出的默念。

他集中意志,引导它们浮现。

刹那间,金色的文字从火焰中升腾而起,盘旋于夜空,如同星雨纷飞——

【原谅我爸】

【我儿不必背债】

【从此往后,好好活】

【我不想再骗自己了】

【妈,我对不起你】

越来越多,密密麻麻,交织成网,像一场无声的集体告解。

文字不落于地,也不消散,而是悬浮在人们头顶,随热浪轻轻摇曳,仿佛灵魂终于挣脱了肉身的桎梏。

盲婆婆的徒弟仰头听着风中的低语,忽然浑身一颤,泪水滑下面颊:“这不是风声……是很多人一起在哭。”

角落里,小石头父亲蜷缩在阴影中,破帽遮脸,衣衫褴褛,像个被世界遗忘的幽灵。

可就在这片文字升起的瞬间,他缓缓抬起手,摘下了帽子。

露出一双浑浊却清明的眼睛。

那眼里没有愤怒,也没有哀伤,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。

他望着空中飘荡的字,嘴唇微动,似在默念什么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

人群开始骚动,不是喧哗,而是一种压抑太久后即将决堤的震颤。

这时,周小海挤到了前排。

他怀里紧抱着一个帆布包,脸色惨白,脚步踉跄,像是拖着千斤重担走了十里山路。

他颤抖着拉开拉链,取出一封信——信封发黄,边角磨损,上面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。

那是他父亲临终前写的忏悔书。

全村人都不知道这份信的存在,就连他自己,也是在翻修老屋时,从灶台夹层里发现的。

他展开信纸,声音哽咽:“我不求饶恕,只求儿子能堂堂正正做人。”

话未说完,喉头已堵得说不出第二个字。

他抬头环视四周,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——那些他曾以为永远无法面对的人。

然后,他咬牙,将信投入火中。

火焰猛然蹿高,吞噬纸页的瞬间,空中骤然浮现出一行巨大无比的文字,横贯天际,仿佛由千万人的呼吸共同书写:

【放过吧】

那三个字悬停片刻,随即化作流光,如雪如雨,洒落人群头顶。

有人下意识伸手去接,却发现什么也没握住——可心里某个坚硬的部分,却真的裂开了一道缝。

风再次吹过打谷场,心愿灯轻轻晃动,孩子们写下的愿望在光影中闪烁:“我想看海”“爸爸别再喝酒打架”……

李娟站在台侧,默默注视这一切。

她不知何时已握住了口袋里的录音笔,金属外壳冰凉,却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踏实。

她没说话,只是轻轻按下播放键。

录音笔里传出一段极轻、极缓的声音——昨夜,老杨婶独坐屋中,煤油灯将熄未熄,她在黑暗里喃喃自语:

“老头子,我恨了二十年,可我现在累了……你说……”第219章灰落下来,麦就长了(续)

李娟捧起录音笔,指尖在金属外壳上轻轻摩挲。

那冰冷的触感像是一道引线,将她从喧嚣的仪式边缘拉回内心最深的角落。

她没看任何人,只是缓缓按下播放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