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杨婶的声音再度响起——低哑、疲惫,却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柔软:“老头子,我恨了二十年,可我现在累了……你说,我能松一口气吗?”
那一瞬,整个打谷场仿佛被抽走了呼吸。
三百多双眼睛齐刷刷落在李娟身上,火焰已不再跳跃,只余下暗红的余烬,在风中微微喘息。
孩子们停止了窃语,连远处狗吠也悄然匿迹。
夜空如墨,星辰沉默,唯有那声音一遍遍回荡,像一把钝刀,割开所有人心底封存多年的结痂。
她合上录音笔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。
“今天,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稳得惊人,“我想替他说一句:我原谅。”
话音落下,她从衣袋里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——那是父亲生前锁住粮仓、账本和秘密的唯一一把钥匙,也是她少年时无数次想砸开却始终不敢动手的象征。
它曾代表权力、压迫与无法挣脱的宿命。
而现在,她在众人注视下,手臂一扬。
钥匙划出一道暗弧,落入火盆。
“轰”地一声,火舌猛然窜起,金红交织,烈焰冲天,竟在空中幻化成一片短暂而壮丽的光幕,宛如麦浪翻滚于夕阳之下。
有人惊叫,有人后退,更多人怔然仰望——那不是幻觉,而是火与记忆碰撞出的某种超越理性的共振。
随即,火焰渐弱。
灰烬开始飘散,如雪,如尘,如魂归故土的轻叹。
它们乘着晚风,缓缓沉降,落向打谷场中央那片裸露的土地。
众人屏息凝视,忽然有人低声惊呼:
“你看地上!”
只见余灰竟未随意堆积,反而在地面自然排列成一行清晰可辨的字迹——
“我们都不干净,但我们还活着。”
没有谁动笔,也没有谁刻意为之。
可这行字就这样出现了,像是大地自己写下的判词,又像是亡灵与生者共同签署的和解书。
良久,无人言语。
王强第一个蹲下身。
他伸出粗糙的手掌,抓起一把尚带余温的灰,指缝间沙沙滑落。
他没说话,转身走向田埂边那片新生的麦苗,用力一撒。
灰烬落在泥土上,随风轻舞,仿佛重新播下了什么。
陈景明站在原地,右臂衣袖因刚才抬手的动作滑落半截。
月光下,那道童年留下的焦痕赫然浮现——但今夜不同,它的形状变了,不再是简单的烧伤疤痕,而是延伸出细密如叶脉般的纹路,隐隐发烫,仿佛有生命在皮肤下流动。
他低头看着,心头猛地一震。
不是痛,是暖。
像有一粒种子,终于破壳而出。
他忽然笑了,笑声很轻,却穿透寂静:“原来烧的不是账本……是我们心里那场火。”
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,激起层层涟漪。
周小海跪坐在火盆旁,望着灰烬中残存的一角纸片,上面还残留半个名字。
他喃喃道:“我爸要是看到这一幕,会不会也想说声对不起?”
盲婆婆的徒弟抬起头,耳朵微动:“老师,天上还有声音……像是很多人一起喊了一声‘好’。”
没人回应她,但每个人心里都听见了。
那一夜之后,村庄仿佛换了气息。
晨雾依旧弥漫,鸡鸣照常响起,可人们走路的姿态不一样了——肩头卸了重担,眼神多了几分清明。
次日清晨,李娟照例巡田。
露水沾湿了她的布鞋,裤脚微潮。走到东埂边时,她忽然停步。
一株野麦,孤零零立在田垄缝隙间,茎秆纤细却挺拔,穗头低垂,里面竟嵌着半枚未燃尽的印章——木质纹理已被火焰啃噬大半,可“1996”四个数字仍清晰可见,像是时间本身不肯彻底消逝的印记。
她蹲下身,小心翼翼将整株麦连根拔起,生怕折断哪怕一根须根。
带回教室后,她找了个空粉笔盒,轻轻插进去。
阳光斜照进来,麦穗在光影中微微摇曳,像是一种无声的守望。
课间,一个小女孩踮起脚尖凑近看,歪着头问:“老师,这是去年的麦子吗?”
李娟望着窗外初升的太阳,金色光芒洒满田野,风掠过麦尖,层层叠叠,如同亿万声音低语。
她轻声说:“是啊,它一直没死,只是睡了一觉。”
风穿过窗棂,拂动她的发丝,也吹动那株野麦的穗头。
那一瞬间,她仿佛听见童年的蝉鸣、夏夜的蛙鼓、母亲唤饭的声音,还有三个少年躺在麦垛上数星星时的笑声——全都藏在这阵风里,轻轻唤她:
“你喊一声,我就回来。”
几天后,她在村卫生所为母亲换药。
老人刚拆完腿上的最后一道缝线,脸色苍白却透着久违的生气。
李娟俯身,指尖轻轻抚过那道新鲜的伤口,笑着说:
“妈能下地走两步了,咱们去城里吃顿好的。”
陈景明正站在门口,闻言默默点头应下。
他的目光落在院角那株新栽的麦苗上,叶片舒展,在阳光下泛着青翠的光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