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费站的红灯亮起,车流缓缓向前蠕动。
陈景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,指节微微发白。
他刚关上后备箱,右臂那道自童年麦垛失火留下的焦痕突然隐隐发烫,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叶脉状纹路爬进骨髓。
他低头看了一眼。
衣袖滑落半寸,疤痕在黄昏残光中泛着奇异的微光——不再是死寂的烧伤组织,而是仿佛有了呼吸,轻轻搏动了一下。
“怎么了?”李娟从后座探身问,声音还带着母亲康复后的轻快。
“没事。”他摇头,手指却不由自主抚过那片皮肤。
那一瞬,他听见了。
不是风声,也不是远处高速上呼啸而过的货车轰鸣。
是麦田深处的一声叹息。
低沉、悠长,像是从地底传来,又像是从记忆最深的裂缝里渗出。
他知道,那晚打谷场上空升腾的文字不是幻觉——“放过吧”、“我不想再骗自己了”、那些漂浮在火焰热浪中的心声,是真的存在过。
它们没有消失,只是沉入了某种更深的地方,而如今,正试图重新浮出水面。
可就在这时,城市的霓虹扑面而来。
车驶过隧道,光污染如潮水般淹没视野。
高楼林立,广告屏闪烁不停,巨幅人脸在夜空中冷漠凝视。
他的视线掠过一座写字楼外墙的电子钟:倒计时七十二小时,某房企促销标语滚动播放——“最后72小时,抢住城市中心”。
就在那一刻,那些金色的心语文字,如同被强风吹散的灰烬,骤然消逝。
取而代之的,是悬浮于人群头顶的冰冷标签:
“房贷倒计时”
“体检异常项”
“沉默型抑郁”
“深漂第十三年”
“孩子幼升小材料不全”
它们密密麻麻,层层叠叠,像病毒代码般附着在每一个匆匆行走的身影之上。
陈景明猛地闭眼,再睁开时,眼前恢复平静。
但那种被窥见的感觉仍在——他知道,自己看得见的东西,越来越多了。
“回声谷ktv”三个字悬在半空,蓝紫色灯光如液态金属般流淌下来,映得门前台阶湿漉漉的,仿佛刚从海底捞起。
“这地方不像唱歌的,”王强站在门口,眉头紧锁,一手按着腰间工具包,“倒像是埋人的。”
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,鞋底沾着今早工地的水泥渣。
自从年前项目烂尾,他的装修队只剩三人留守,连手机铃声都像死了一样寂静。
这次来,是李娟坚持的:“我妈好了,咱们该聚一聚。”他没拒绝,可走进这里的第一步,就觉得空气不对劲——太静,静得反常。
服务台后的小芳递来酒水单,低着头,指尖微颤。
她没说话,只是用指甲在单子背面划了一道斜线,从左上角到右下角,干净利落。
李娟接过单子,还没反应过来,陈景明已伸手按住她的手腕。
“等等。”他盯着走廊尽头的监控屏。
十几个分屏画面中,客人陆续进出包厢。
大多数人头顶飘着模糊的灰色标签,如同信号不良的弹幕。
但其中一间房——b03——上方赫然浮现一行猩红大字:
“今晚喝完就跳楼”
字体扭曲,边缘渗出血丝般的像素噪点,像是从意识深渊强行挤出来的呐喊。
他屏住呼吸。这不是错觉。
“走,换个包厢。”他低声说。
“别神神叨叨了。”王强嗤笑一声,“你是不是最近熬夜写代码写魔怔了?”
话音未落,隔壁b07的门猛然被撞开。
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瘫倒在地,领带歪斜,嘴角溢出白色泡沫,瞳孔涣散。
几个醉汉手忙脚乱地扶他,有人喊着“快掐人中”,另一个掏出手机拨120,声音发抖:“对,是回声谷ktv……有人抽搐了!”
急救车鸣笛由远及近,划破都市夜晚的麻木。
陈景明默默记下那人胸前的工牌:某互联网大厂区域主管张振宇。
三十岁出头,精英模样,眼下青黑如墨染。
就在担架抬出的瞬间,他回头望向包厢内的镜面墙——自己的倒影浮现头顶,短暂凝聚成一行字:
“你也快撑不住了”
随即碎裂,如玻璃崩裂般四散而去。
李娟走过来,拍了拍他的肩:“别想太多,进去吧。点了《海阔天空》,等你唱呢。”
他勉强笑了笑,跟着走进b07。
灯光幽蓝,墙壁布满吸音棉,像潜入深海。
点歌台冷光闪烁,曲库滚动着二十年来的华语金曲,每一首都曾是某个人生命里的背景音。
王强坐在角落,灌了一口冰啤酒,忽然压低声音:“你们发现没?刚才那个主管……手里攥着张纸条。”
陈景明猛地转头:“什么内容?”
“没看清。”王强摇头,“但上面印着二维码,旁边写着‘清算入口’四个字。”